第18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咋咋呼呼地涌过来,又不声不响地退下。

至此,一场硝烟弥漫的夺权大战就此落下帷幕。

胜负已分,朱逍趾高气昂,吩咐下人把瘫在椅子上倒气的老夫人拉下来,搀进厢房,命其好生休养。

接着又随口交代几句,他便掸掸衣服上的泥灰,转身回房。

徐迟猛然看见他背后的腰带里插着一根槐树枝。

哟,杀个人,智商提高了。周岐冷嘲热讽。

耳根被热气吹拂得发烫,徐迟瞥他一眼:有本事你大声点?

周岐眨眨眼,你看哪个现场直播的吐槽弹幕带声儿的?

徐迟偏头:什么是弹幕?

周岐张张嘴一时间解释不上来:哦,他忘了这人从小惨遭囚禁与世隔绝嘶,太惨了,连弹幕这种基本常识都欠缺。

弹幕这东西其实二十年前就有,但徐上将从小在部队长大,娱乐活动不是打靶就是运动,很难深度接触网络。他也有笔记本电脑,但只做办公用途,不追剧也不打游戏,像直播弹幕这些东西,基本没机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总的来说,他就是个老干部与苦行僧的完美结合体,日常生活十分枯燥乏味,不是练兵就是打仗。

徐迟还在眼巴巴地等待解释。

就是实时评论。周岐挠挠头,握住徐迟的肩膀紧了紧,不懂没事,以后哥慢慢教你。

笨拙的安慰。

徐迟默默将他的爪子拨开。

下午,朱家主母吞金自尽。

夜间,门前的老槐树被天雷劈中,树干裂了一条缝,槐花落地成灰。

之后,闵氏疯了。

她再也找不到她的儿子朱文誉了。

所有人都说,她从未有过儿子。

她只生过一个不带把儿的黄毛丫头而已。

此妇疯了也不似旁人那般癫狂失态,她仍是那副优柔婉约的样子,怀里抱着一双绣着祥云的小朝靴,目里满是哀愁,逢人便问:你见过我的孩儿吗?他叫阿誉。个头这么高,戴一个银匠铺专门定制的长命锁,走丢的那天穿着朱红底子银鼠褂,我亲手给他做的。

她边说边比划,不知想起什么幸福的往事,脸上溢满笑容,不一会儿又淌下泪来。这时朱逍就会冷着脸走过来,强行把她往屋子里拖。

夫君!夫君!闵氏攥住朱逍的衣袖期期艾艾,泪眼朦胧,他们说妾身从未生过男娃,可妾身这里还有给阿誉缝制了一半的鞋子他们都说妾身疯了,可妾身确确实实有过儿子夫君,你可还记得阿誉?他聪明活泼,可爱听话

还未念叨完,朱逍便啪地扇了她一记耳光,把人拎起来与他眼对眼,一字一句恶狠狠道:你没有儿子。

我不听,夫君你说谎了。闵氏捂住耳朵,挣开他,缩着身子坐到廊下台阶,又开始她每日必说的车轱辘话,妾年方二八,嫁入朱家,如今算来,已十又四年矣。自大礼成,妾先后育有一女一子,相夫教子,恪守女训,侍奉公婆,善待家弟。虽不得婆婆亲近,不得夫君喜爱,不得仆人敬重,但言无一点逾矩,行无半分差池,唯痴心一片,企望夫君能回心转意

朱逍被她扰得烦不胜烦,厉声呵斥:疯婆子,再不闭嘴,我就一封休书休了你!

父亲!紧跟在闵氏身后的朱文芸终于忍不住爆发,冷声呵斥,这个家已经成了这样,你还要怎样?

朱逍对其母对其妻端的是薄情寡性,但对一双儿女中仅剩的长女还有稍许耐心,铁青着脸沉默半晌,愤然离去。

朱文芸转回来又冷眉冷眼地规劝起闵氏:娘,还是安生些吧。

闵氏不以为意,抱着小朝靴摇来晃去,缓缓念:赤村规矩,一不得半夜出门,二不得拾亡人物件,三不得

她僵硬的眼珠倏而骨碌一转,盯着朱逍的背影,纤细指尖将鬓发拢至耳后,如花笑靥绽开,年轻时一般柔美灵动。

三不得只身上赤山。

自从朱老太太死后,姜聿就有点反常。

不成天黏着俩哥了,不吟些乍听之下没营养仔细听确实没营养的破烂诗了,甚至每顿连馒头都少啃一个了。

周岐问徐迟这孩子怎么了,徐迟说孩子大了总有自己想法的。

周岐不信,姜聿看上去就比正常孩子缺几根筋,很难产生自己想法的样子。

于是蹲茅坑的时候,周爸爸在外面捏着鼻子问里面正使劲儿的姜宝宝:儿砸,你这两天是不是便秘?

姜聿:

姜聿:这两天没死人,哥你是不是闲得蛋疼?无聊你就数腿毛玩儿别来埋汰我!

傻孩子,瞎喊什么哥?乱了辈分。周岐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架势,蹲地上,胳膊肘往膝盖上一杵,单手托腮,不便秘,那怎么成天摆着张便秘脸?

我在思考哲学问题!姜聿在茅厕里大喊。

周岐嗤笑:哟,关于如何讨饭更方便快捷的哲学?

到底要我说几遍,是流浪诗人!不是叫花子!姜聿提着裤子冲出来,暴躁地一撩长发,竖起眼睛撸起袖子,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你是不是想打架?啊?

冲动是魔鬼。

年轻人为他一时的口不择言付出了两声好爸爸的代价。

今日天气晴朗,不冷不热,很适合活动一下筋骨松快松快。

我就是就是想不通,一家人不应该相亲相爱吗?为什么非要搞得你死我活,呼至死方休?

姜聿被一个过肩摔砸在地上就再没力气爬起来,呼哧呼哧喘着气,稻草长发一绺一绺地贴在汗湿的面上,掩盖了眼里的迷茫。

很奇怪不是吗?夫妻,母子,兄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就是跟条狗子,待久了都能产生感情,怎么能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连家人都会背叛你,那朋友呢?周哥,哪天你会不会背后捅我一刀?

周岐没说话,伸手拉了他一把,两人并肩坐着。周岐伸直双腿,信手丢着石子,小石子撞得茅厕门前装水的铁桶砰砰作响。

良久,热汗转冷,呼吸也逐渐趋于稳定。

就在姜聿以为周岐不会对他的疑惑作出任何有建设性的答复时,大佬清咳一声:放心,不会,一般我不背后捅人。

姜聿眼里涌现感动。

周岐:我基本都正面制裁。

姜聿收回错付的感动,干巴巴地笑:也是,算起来我们认识也没多久,翻起脸来估计也没啥心理负担。

这跟认识多久没多大关系。你太高估人了,在忠诚度方面,人确实不如狗啊。狗一辈子不会背叛你,但人会,任何人都会。亲生父母可能会为了钱把女儿送进风月场,同床共枕半辈子的丈夫可能早就在外面包养了小三小四小五,亲兄弟可能为了争夺遗产斗得头破血流周岐看了眼快把头埋进裤裆的姜聿,眯起细长的眸子,可以这么说,这世上,只有共同的利益,没有永远的一家人。

姜聿知道周岐说得对,很对,但

但没有人想活成孤家寡人,那样就太惨了。周岐话锋一转,抻抻嘴角仰头吐出一口浊气,所以我们即使深知真相,还是倾尽毕生所能寻找同路人,还是兜着一颗半信半疑的心小心试探,万一呢?对,就是这两个字,万一,在好奇心与可及性面前,人就会暴露出赌徒属性,万一真有生随死殉矢志不渝呢?万一这份幸运就被我碰上了呢?再不济,哪怕只是暂时的陪伴,总也好过什么都没有吧?

姜聿不受控制地点头。

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也没兴趣探究,我说这些话也只是因为我想说。 周岐双手撑地,望着天,很早之前有人这么跟我说,通往生命尽头的列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站停车,这趟列车里,有人从头陪你坐到尾,有人刚坐一站就火急火燎地下车,有人好容易捱到中途却还是被窗外的景色所蛊惑。来来去去很正常,陪伴与背叛总交错行进。不必为分道扬镳而伤心,要为曾经的志同道合而满足,然后,该放过放过,该杀便杀。

不要因为害怕背叛与恶果,就不去结交伙伴与战友。

姜聿听得入了迷,怔怔的,恍若被邪教洗脑的小肥羊。

等他回过神来,周岐已经起身,双手插兜溜达走了。

还怪潇洒的。姜聿想。

周岐装完人生导师,感觉自己浑身散发出圣者的金光,一路横着走回大通铺。刚到门口,对面屋里传出一声能刺穿人耳膜的尖叫,一位衣不蔽体的婢女面无人色地跑出来:死人了死人了,大少爷死了!

原本寂寂无声的几间大通铺瞬间倾巢出动,十来号人跟擎等着这一秒似的,听见动静,立马拔腿就往对门狂奔,一个个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

死了死了?终于死了?

龟孙子总算遭报应了!

渣男死得好

哎,前面那人,别到处乱摸,姜聿小侦探不是说了吗?要保护第一现场!

妈呀,死得这么惨!躲开躲开我要吐了,呕

周岐:

不得不说,过了新手村淘汰赛,剩下的确实都不太像正常人

这会儿是下午四五点的光景,徐迟斜披着件不知从哪儿倒腾来的旧大褂,睡眼惺忪,晃晃悠悠地缀在队伍末尾,脚下不快,但也不慢,刚好能跟上的程度。

周岐从后面拍了他肩膀一下,他懒得给个反应。周岐便又几个箭步蹿到前面,倒退着冲他夸张招手,跟条上蹿下跳非要引起主人注意的大狗似的。

徐迟不得不撩起眼帘瞅他一眼。

大狗于是满足了,一甩头往屋子里撒野狂奔。

徐迟无声挑眉。

此人的某些行为实在是令人费解。

室内浮动着暖香与酒气,绯色纱帐垂落,隐约可见朱逍赤着上身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有胆子大的上前拉开纱帐,挂起,推了一把朱逍,没反应,于是将人翻过来。

嚯!

床前围着的人集体发出一声惊呼,齐齐后退。

只见朱逍的死状十分恐怖,面孔青紫,七窍流血,身体已经凉透了,血却还在汹涌外流。掀开盖住下半身的丝被,底裤也被血浸透了,竟是身上所有孔洞都在淌血!

我们喝了点酒,他喝醉了,一觉醒来就就原先奔出去的婢女又返回来,扯扯衣衫哭得梨花带雨,摇着头极力与自己撇清,人不是我杀的啊,跟我没关系,我只是大少爷他

大家伙儿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婢女长得与那苏氏竟有几分相似。

没人关心朱逍还在披麻戴孝就乱搞白日宣淫,当务之急是,赶快搞清楚到底是谁杀了他?

这血都黑了,一看就是中毒!

稍有些常识的人立马转身去检查桌上残留的酒菜。

徐迟之前一直被人群隔离在外围,这会儿终于得以上前。他的目光从死者头脸逐渐下移,划过泛青的胸腹,最终落在掩在被子里的那条左腿,于是弯腰俯身却有人先他一步掀开被角。

那条腿已经发黑肿胀,溃烂流脓,飘出阵阵恶臭。

这有两个小伤口。周岐不知从哪找来一把鸡毛掸子,嫌弃地捅了捅小腿肚靠脚踝的地方,看形状,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

嗯。徐迟又盯着朱逍的脸端详了一会儿,沉声道,我以前见过人被山蝰咬了之后的样子。这种蛇的毒液可以溶解血管壁,使中毒者的眼睛、耳朵和身体其他孔洞出血不止,一两个小时内就会死亡。

像这样?周岐指着朱逍。

徐迟点头:像这样。

周岐听了,立马跳上床,把床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个蛇影子也没见着。

看来小家伙咬完人就跑了。如果真是蛇,那就难办了。周岐翻找角落,床底衣柜花盆,连夜壶里也不放过,这蛇是主动找来的,还是被什么人放进来的,直接决定了咱们能不能活过今晚。

凶手如果用毒蛇杀人,现场很干净,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这次是真正的一头雾水。

所幸朱家几乎死绝,只剩闵氏母女两口人,众人开始盲猜,风声基本一边倒,都把宝押在有过前科的闵氏身上。

这也是头一回,人们开始注意到朱文芸这个小丫头,并且无一例外地发现,这孩子身上有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冷静。

很难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先是目睹过苏蓉分尸惨死,现在又亲眼看见父亲恐怖的死状,却依然冷着一张脸,连个惊慌的表情都欠奉。

倒是闵氏,反应颇大,先是哭嚎一阵,后又放声大笑,似悲似喜,疯疯癫癫,早已没了之前端庄贤淑的闺秀模样。

娘,仇已报,现在你可满意了?朱文芸居高临下,觑着情绪失控匍匐在地的闵氏,朱家的女人临了都没有好果子吃,当初你何苦非要嫁进来?甚至不惜

闵氏怀里犹抱着那双小朝靴,喃喃哼唱:妾年方二八,嫁入朱家,如今算来,已十又四年矣

罢了。朱文芸蹲下,将人扶起,以后别再让我送饭了,你的阿誉死了,早死了。

夫君,我生过儿子的对不对?我儿呢?闵氏却紧紧攥着她的手,神志尽失,痴态中显出几分阴鸷颜色,是了,是苏蓉那个贱人把我们的儿子推下了池塘,我待她如亲姊妹,她却如此心狠手辣。你呢,你也向来不喜我的两个孩子,既然如此,你便去阴曹地府,与她好生做一对鬼夫妻吧!

众人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所谓因爱生恨,莫过于此。

还找什么证据?肯定是她干的!

上次朱遥死,你也这么说!

这次不一样!除了她还能有谁?

命运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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