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着管家。
有事?周岐靠上门框,问得漫不经心。
只有藏在暗处的徐迟才看得见,这人后背上遒劲的肌肉全都一块块泵起,蓄满了力道,随时可以发起果断的进攻。
阿诺尔的嗓音依旧尖细嘹亮,被死寂的走廊衬托得格外刺耳:公爵夫人不喜脏乱,她希望今日到访的贵客们务必保持衣冠整洁。这是干净的换洗衣物,请两位绅士一定换上。
深更半夜,特地来送衣服,说话用词不是务必,就是一定。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寄人篱下。
周岐接过那叠衣物,挑剔地翻了翻,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挥手赶人:行,知道了,你回吧。
阿诺尔却纹丝不动,脸上那蜥蜴般的笑容每回看都令人毛骨悚然。
请务必换上哦先生。他再一次强调,千万不要惹恼夫人。对了,晚上最好也不要随意外出,实不相瞒,近日地板上发现多处损坏,可能有老鼠出没,先生当心。
说完,他才僵硬地转身,笑容又扯开了些:祝你好梦先生。
哐啷一声闷响,室内重陷静默。
周岐把衣服扔到床上,随手挑了件衬衫换上,穿完才发现门襟上缀着夸张的荷叶边和流苏,他别扭地扯了扯流苏穗子,问徐迟:是不是有点娘?
徐迟说:还好。
周岐点点头,又把裤子套上。
那裤子的版型十分窄瘦,布料紧绷,完美勾勒出强健的大腿肌肉和修长笔直的小腿,甚至连两腿之间的鼓鼓囊囊也无处遁形。周岐细长的眼睛里有大大的疑惑,又冲徐迟投来询问的目光。
这回,徐迟说不出还好两个字。
他低下头,张开手掌,以虎口掩住抽搐的嘴角这是什么恶趣味的紧身裤?
嘶又骚又娘。周直男嫌弃得不行,但懒得再脱,后来索性丧失审美,算了,有总比没有强,穿着还挺显身材,将就吧。
骚不能一个人骚。
他把剩下的一套丢到徐迟脚边,视线在那双满是细小伤口的光脚上停留一瞬,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你也换上吧,天儿冷,湿衣服穿久了,当心感冒。看你也挺虚的,多注意点。
徐迟盯着他看了几秒,分辨出对方虽然语气欠嗖嗖的,动作也粗鲁,但似乎的确出于好意。于是没计较,弯腰捡起衣服,坐进沙发,盯着空气。
周岐没再管他,爬上床。
很快,规律的呼吸声从被褥中传出。
确定人睡熟了,徐迟才抬起酸软的胳膊,褪下身上湿透的病号服。
窗玻璃上映出一具羸弱嶙峋的躯体,泛着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肋骨根根分明,平坦的小腹失去往日腹肌的庇佑,脆弱地往内凹陷。平直凸出的锁骨间,陈旧的黑绳缀着一片长方形的银色金属吊牌,吊牌上铭刻着的图案在微弱的灯下反射出泠泠冷光。
空白许久的大脑一下子涌入太多未了的恩怨,徐迟食指交叉,抱住钝痛不已的头颅。
不知过去多久,他感到寒冷,摸索着穿衣,动作间,后背支棱着的肩胛骨如同一对扑扇的蝶翅,振得衣料窸窣作响。
周岐于半睡半醒间听得一声自嘲的叹息,眼皮挣扎着开启一条细缝。
昏黄的光影下,他看见那个瘦高个儿屈起修长的四肢,膝盖抵着胸口,用最符合人体工学的方式把身体蜷进了单人沙发椅。
那熟练程度令人吃惊,就好像这人一直以来都是用这种方式入睡的。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
徐迟醒来时,周岐已不在床上,一动,发觉身上多了层散发着霉味的被褥。
他掀开被子,活动手脚,穿上房间里与衣服配套的鞋。
下楼前,徐迟想再次察看昨夜里出现的那幅油画。
结果墙壁上空空如也。
油画不见了。
管家不在,惶惶不安的人们自发聚集在餐桌边,压着嗓子叽喳讨论。
话题左右不过那几个我在哪里,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将去往何处。
周岐还是那副双腿交叠的懒散姿势,一条胳膊搁在隔壁姜聿的椅背上,慢悠悠地啜饮咖啡,飘忽的眼神晃来晃去,晃到立在二楼楼梯口的徐迟时刹车顿住。
他隔空举了举咖啡杯。
算是打过招呼。
在同一个房间睡了一夜,他们之间的敌意似乎消散不少。
徐迟颔首,视线游走一圈,发现此时餐桌旁坐着的人们,无一例外,男士集体换上了花哨的衬衫和紧身马裤,女士则身着差不多款式的华丽蓬裙看来大家都很听管家的话,尽量做到所谓的衣冠整洁。
正欲抬脚下楼,走廊深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徐迟转头,一位女士提着厚重的裙摆,惊慌失措地往楼梯狂奔而来。奔到跟前,也不看脚下,要不是徐迟及时伸手拦了一把,她能从楼梯上一头栽下去。
小,小晴出事了!女人面色煞白,嘴唇绀紫,紧紧抓住徐迟不放,如同溺水的人捞到一根救命稻草。
徐迟寻思着,谁是小晴?
下面的人听闻动静,纷纷赶上来。
什么叫出事了?刚才吃饭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好,好像是死了
什么?又死一个!
妈妈啊,我想回家
走廊尽头的房间。
死者是位年轻女孩,身穿暗红色洋装,仰面倒在床上,瞳孔涣散的美目死死瞪着天花板。洋装上缀满大朵大朵的花,鲜血浸湿床铺,乍一看,如葬身玫瑰花冢。
大多数人只在门口看了一眼,就吓得魂不附体,不敢再靠近半步。
反而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女人奇异地冷静下来,进屋察看。
还有另一个胆大的,就是徐迟。
任思缈这会儿从惊惶中恢复一点神志,她深吸一口气,俯身过去,探鼻息摸颈动脉,而后摇头。
身体还是温热的,死亡时间不超过半小时。半小时之前,她还在餐厅正常吃饭。她用力地搓着胳膊,很是自责,我要是陪她一起上来就好了。
徐迟也没安慰她,只在房间里到处乱晃,问:你是医生?
嗯。任思缈盘起了那一头海藻般茂密的卷发,露出来的脸庞小巧精致,鼻子上有一颗红痣。她苦笑一声,刚刚被辞退的外科医生罢了。
徐迟对人的过往不感兴趣,直截了当地问:死者的死因是什么?
他的反应过于寡淡,令人不免怀疑,在他眼里,这个刚死去半小时的女孩现在兴许只是一具可供分析线索的尸体。
任医生不适地蹙起秀眉,她跟徐迟不同,死者曾跟她共处一室长达一晚,她们促膝长谈,分享焦虑,同被而眠,谈不上是纯粹的陌生人。
也正因如此,她的恐惧是旁人的一万倍,因为死亡离她比任何人都近。但她还是拿出过硬的职业素养,面带不悦地动手翻检起尸身:从现场出血量来看,死因应该是失血过多。可是
可是?
奇怪,体表并未发现明显外伤。任思缈嘟囔。
你不把裙子脱下来看看吗?这时,门外有人道。
徐迟转身,周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捂着眼睛想看又不敢看的姜聿这孩子不知跟哪位小姐妹借来了两根发绳,一左一右扎起双马尾,造型相当甜美雷人。
看可以,但出于对死者的尊重,还得请你们都出去。任思缈抱起双臂,小晴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儿杵在这儿围观算什么。
哦,那我们出去,麻烦你了。徐迟于是退出去,带上门。
两个大男人外加一位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双马尾,并肩立在走廊上。不远处是物伤其类抱团取暖的叽喳人群。
周岐率先开腔:有什么发现?
徐迟:现场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
一击毙命,干净利落。
嗯。
有没有可能是自杀?
不排除。
周岐嘶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姜聿举手:两位哥,我有话说。
周岐一抬下巴,准了。
姜聿吞了口唾沫:那个小晴吧,是昨天未经允许就偷吃面包的两个人里的一个。
徐迟:你确定?
当然确定。姜聿拍胸脯打包票,不瞒你们说,我别的不行,却有两大绝世本领。一,运气好,天生欧皇。二,记性好,早到五岁时我妈过年偷拿了我多少压岁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多少?
三十二块零五毛。
出息。周岐翻了个白眼,照你这么说,难道这就是管家所谓的后果自负?但未经允许吃面包的不是有两个吗,另一个怎么没事?
姜聿把马尾拧成麻花辫:不知道。可能是他长得帅?
周岐呵呵了:合着杀人还得看颜值?
那咱也不知道啊,咱也不敢问。
徐迟在一旁沉默半晌,嘀咕:因为没满足死亡条件。
什么死亡条件?
周岐扭脸看向徐迟,对方的眉眼隐藏在过长的额发间,闪过凛冽的寒光。他略微一怔,门在此时开了。
任思缈煞白着脸,扶着门出来。
姜聿上前扶了一把:怎么了任姐?
任思缈嗫嚅:全,全是针眼。
针眼?
对,密密麻麻,衣服底下的皮肤上全是针眼大的小孔,多到能引发密集恐惧症的程度。任思缈抱着手臂打寒颤,从医近十年,这么惨的死法对她来说也很罕见,伤口很小,但很深,有的可能戳进了脏器,有的直接戳穿大动脉,内出血加外出血,她是被活活被扎死的。
有那么几秒钟,空气凝滞,没人说话。
操。周岐低声咒骂,真他妈变态。
姜聿点头如捣蒜。
徐迟则继续追问:凶器呢?
没发现。任思缈颓然倚在墙壁上,额头上遍布冷汗,我把贴身衬裙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没有找到哪怕一根针。
这人死得太蹊跷。
四人相对无言,没多逗留,转身下楼。
前脚刚站稳,公爵夫人后脚便抵达。
现在,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里都带着深切的畏惧,仿佛这是位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土皇帝,随便一个不高兴,就能要了众人的小命。
公爵夫人显然很满意大家战战兢兢的态度,她用低沉的男嗓嘻嘻一笑,说:下午我将去观看马球比赛。各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们,我希望能得到一顶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帽子,最好能让我在一众贵妇人中脱颖而出,赚足眼球。
开什么玩笑?刚又死了人,这时候让他们做帽子?
有人小声抱怨。
公爵夫人眼波一转,意味深长地提醒:如果帽子令我满意,我开心了,那么大家将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否则
说到这里,她微妙地顿住。
也没人想听否则后面是什么糟糕的台词。
马球比赛下午三点准时开始,公爵夫人两点出门,现在上午十点,只剩四个小时。所有人绞尽了脑汁思考起设计方案。
公平起见,帽子的初始样貌是统一式样的黑色蕾丝礼帽,人手一个,就看谁往上摞的元素最新颖最富有想象力。
姜聿作为一个非把职业乞丐说成流浪诗人的矫情鬼,天性烂漫,有着女生们集体望尘莫及的少女情怀,他找了一堆花花草草,编完花环编蚱蜢,编完皇冠编草船,整了一帽子绿色环保的大杂烩。
任思缈则暴露了吃货属性,用胶水把甜甜圈樱桃黄桃罐头等爱吃的东西一股脑全黏上。
最狠的还是周岐,他直接杀去厨房,抱来一只公鸡,刷刷给鸡薅光了毛,做了一顶发量惊人的杀马特羽毛帽。
生死关头,人能爆发出的潜力趋于无穷大。
至于徐迟
徐迟慢条斯理地吃起早饭,啃完硬梆梆的石头面包,吃了两只鸡蛋,最后又就着冷牛奶塞了几块臭臭的奶酪。
中途,周岐看他如看变态:刚才目睹了那么血腥的现场,你还吃得下?
姜聿附和:好狠一男的。
徐迟垂着眼皮擦嘴,没辩驳。
他其实不饿,也没有任何胃口,之所以这么认真地执行吃饭这一项任务,是想尽可能多的摄入能量,以便保持体力直到脱离险境。他本可解释,但徐上将从没有跟别人说明自身行为的习惯,久而久之,他不仅越发乖僻,还学会了如何不去在意周围那些异样的眼光。
身体太虚,吃饱了就犯困,他打了个呵欠,直接趴桌上打起了盹儿,一觉睡到公爵夫人来验收。
作者有话要说:
周岐:这个紧身裤完美凸显了我的优势。
第4章 伺候更衣
公爵夫人如同一只矜傲的黑孔雀,左右飘荡,来回审视。
管家阿诺尔毕恭毕敬地站在不远处。
当那顶伞一般的黑色蕾丝大礼帽出现在眼皮子底下时,周岐的目光停在那段死白的后颈。他在思考,如果他此时出手,咔嚓一声拗断那条颈椎骨,成功实施绞杀,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他有点好奇。
他想试试。
通常情况下,他是那种身体执行力与内心想法高度吻合的行动派。
于是他动了动脚,调整站姿,默默变更着身体重心,确保他即将使出的那一击能达到尽可能高的爆发力与致死率。
然而,就在最佳时机的前一秒,一只手扼住了他的手腕。
周岐眼中暴涨的精光迅速敛去。他低头,顺着那截瘦得只剩骨头的小臂往上看,寻到它的主人。
徐迟冲他轻而缓地眨了眨眼。
周岐略一用力,挣开。
哦我的上帝,这顶堆满了植物的帽子充满了乡土气息,廉价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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