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徐迟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同样降低音量,说起悄悄话:那么我希望你现在开始能记住我的新名字,冷湫同学,我叫徐迟,请多指教。

冷湫受宠若惊,下意识想立正站好敬个军礼,刚歪歪扭扭地摆好姿势,徐迟掰过她即将在胸前握拳的手,握了握,使了个眼色。

冷湫年纪小,心眼却多,意识到对方不想也不能暴露身份,立刻切换自如地把神婆气质装起来,朗声道:先生,您的面相非凡人所能轻易勘破,我只能说点浅之又浅的皮毛,您看对不对。

徐迟配合着含笑点头。

先生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但志同道合者众多。

徐迟摸着颈间黑绳,唔了一声:可以这么说。

先生平时作息规律,早六点起,晚十点睡。

徐迟:那是以前身体还好的时候了。

先生喜洁,口味清淡,哦,对了,尤爱吃鱼。

徐迟:

徐迟回答前莫名瞟了一眼周岐,刮了刮鼻子:差不离。

周岐探究的眼神一直在二人之间逡巡徘徊,听到回答时露出了然神情:原来冲冠一怒竟为清蒸鲈鱼啊!

哇,小神仙连别人喜欢吃什么这种细节都能算出来!太神了!众人越发大惊小怪了,甚至开始怀疑起徐迟是不是提前找好的托儿。

她也只知道这些细节。徐迟心想。

配合着演完,徐迟无意停留,转身离去。他乏了,生物钟告诉他现在快十点了,他需要睡眠。

冷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到了大通铺的门口,目送他进去后又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身进了隔壁。

周岐与姜聿后脚回来,拌了两句嘴,也跟着上炕入睡。

那个小神棍肯定在哪里见过我!姜聿直到阖上眼睛,还在嘀咕冷湫的事。

不知是否是到了夜晚的缘故,人的视力在黑暗中急剧退化,鼻子的灵敏度则显著提高。

空气中的槐香愈发浓烈。

无形中,粘稠的香气钻入鼻腔,灌满嘴巴,霸占每一个充盈的肺泡。

徐迟被这股异香冲得头昏脑胀,在疲惫的识海即将关闭之前,他陡然一惊,逃出迷离的境地。

不对,槐香有问题。

浑身的骨头突然间软得不可思议,光是完成坐起身这个简单得不能更简单的动作都令徐迟出了一身冷汗。

十几人的大通铺里一片阒静,身边的姜聿发出绵长规律的呼吸声,推他也没反应,睡得很熟。

这本身就不正常。

徐迟从小在部队里长大,漫长的军旅生涯告诉他,睡着后不打呼噜的男人比国宝还珍稀。

他的好友周行知中尉甚至这么开玩笑:除非变成一具尸体,或者一棍子把我打成昏迷,否则别想阻止我在寝室的打呼比赛中蝉联冠军。

周行知

徐迟用力抹了把脸,庞大的睡意再次汹涌袭来,半梦半醒间他咬破舌尖,尝到血腥味的同时,剧痛带给他短暂的清醒。

于是他看见了撑着膝盖蹲在自己脚边的人。

那双眸子褪去平日里的嬉笑,在昏暗中冷冽犀利得惊心动魄,如同淬着寒芒的剑。

徐迟喉结一滚:周

嘘!周岐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徐迟短促地挑了挑眉。

周岐冲他勾勾手指,让他过去窗边。

徐迟没动。

不是不想动,是压根没力气动。

他这会儿还能保持清醒已经是极限。

周岐啧了一声,俯身过来,双手从腋下穿过,将人架起来,拖到正对着床位的窗边。

他做这些也很吃力,从耳边粗重的喘息声就能听出。徐迟面无表情地在心里泛酸水,到底是年轻人,底子摆在那儿,遭得住消耗。

窗户纸糊的,一捅就破。

徐迟从孔洞里看出去,正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头蒙披风从拱门鬼鬼祟祟地进来,提着裤子一路小碎步奔跑。

徐迟眉眼一沉:是朱逍。

周岐点头:都下半夜了,你猜他从哪里回来?

徐迟静了一会儿,说话没什么特别的起伏:朱老太太的二儿子常年在外跑商。

而二媳妇苏氏生得虽不如闵氏端庄大气,但胜在性格孟浪,兼空闺寂寞,无处排解周岐迫不及待接话,语带玩劣,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一对狗男女,干柴遇烈火,朱闵氏被绿了。

嗯。

风灯上系着的丝绸肯定就是今夜偷情的暗号!

周岐推测,等了半天,身边寂静无声,他探头去看,徐迟已经撑不住,垂着脑袋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已经撑到极限了?

周岐默默待了会儿,伸手捏住那尖削的下巴,用拇指粗鲁地擦去对方唇边鲜红的血迹。

咬舌头这一招可太狠了。

对自己都能这么狠的人对别人是不是更狠?

周岐捻了捻手指,徐迟的嘴唇,皮肉是温的,血是凉的。

那老槐树的香气仿佛是什么强效麻醉剂,捱到此刻,饶是体力一流的周岐也是困倦异常,力气被抽空,眼皮直打架。月光迷蒙,视物重影,眼前有好几个徐迟。

太瘦了。

最后,他垂落的目光落在徐迟凸出的后颈骨上,那一截折起的弧度看起来那么脆弱优柔,跟它主人的气质简直南辕北辙。

爱吃鱼可不行,光长智商不长肉

鬼使神差地,周岐挣扎着抬起胳膊,揽住那双嶙峋但平直的肩膀,掰过那颗不近人情的脑袋,轻轻安置在自己肩上。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终于完成什么神圣的使命,松了口气,靠墙阖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冷湫:麻鸭!我妈的初恋小情人儿诈尸啦!

第15章 近乡情怯

第二天,东方渐露鱼肚白,徐迟在坚硬的炕上第一个醒来。

他掀开被子,双腿一荡下了床。

姜聿与周岐皆安安稳稳地睡着。

徐迟的目光在周岐的睡脸上多停留了两秒,昨晚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后来必是周岐将他搬上床的。

这么一看,此人变得顺眼不少。

事实上,当周岐闭上那双眼睛,他严峻或几乎是好勇斗狠的容貌就得到了适量的缓冲。

如果再把那条断眉的缺憾填补上,这张脸就会产生一种不知从何得来的熟悉感。

徐迟又一次检索记忆,仍是徒劳无功。

正发呆,周岐猝然醒来,两人一站一躺眼对眼片刻,都没缓过神来。

啊!这时,姜聿突然一个打挺惊坐而起,深吸一口气猛锤胸膛,我我我我晚上好像被魇着了!想醒怎么都睁不开眼!是不是撞鬼了?啊?是不是?好恐怖啊,我他妈的以为我快死了

是啊,鬼都坐你身上了你也不知道醒。要不是我,你都死一万遍了。周岐打了个呵欠,这是个嘴上占便宜一刻不得闲的主,还特爱捉弄胆小鬼,怎么恐怖怎么编,那女鬼长得老吓人了,舌头有这么长,肚子有这么大,口水流得有这么多她从门口进来,挨个挨个地闻,闻到你的时候就走不动道了,年轻伢细皮嫩肉,肯定好吃

妈呀!周岐你只驴!就知道吓人!姜聿吓得都口不择言了,猫着腰直往被子里钻,像只遇到危险就知道把头埋进翅膀的鸵鸟。

周岐拍着炕,哈哈大笑。

再抬眼,徐迟已经出了门。

冷湫守在门口,手握树枝蹲地上写写画画,见徐迟出来,立马扔了树枝站起来,不动声色地用脚尖将地上画的东西全部抹去。她的发色在阳光下绿莹莹的,很有活力:早啊徐上徐叔叔!

徐迟如寻常那般颔首示意,反应实在算不上热情。

唯独冷淡的眉眼罕见地柔和下来。

但也只是稍纵即逝,他无视女生跃跃欲试想冲上来攀谈叙旧的眼神,脚下不停,与其擦肩而过。

冷湫待在原地,明亮的眸子里涌现失望。

遇见故人的孩子,原本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只可惜,场合与时机都太糟糕。

且一时间徐迟双唇被绷紧的肌腱拉直,不得不承认,他被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所支配。类似于远游之人的近乡情怯。他拒绝主动去打探故人的消息,哪怕身份足以提供准确消息的人就近在眼前。

他怕听见什么对他来说可能称不上友好的信息。

尤其是关于冷明珏。

当初她与父兄决裂离家出走,及至于后来亲手射杀疼她宠她的兄长,全都是拜他所赐。

这种遗憾哪怕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弥补分毫。

他能做的,只有远离她,远离她的孩子。

徐迟这一消失,直到大家伙吃完早饭才回来。

姜聿围着他乱转,嘘寒问暖。

哥你昨天晚上就没吃,饿不饿?

早饭也错过了,我给你留了两个馒头。

多少吃点儿吧哥,保命要紧啊!

徐迟显然觉得他聒噪,不得已开口应付:你吃吧,我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呢

不远处,冷湫独自坐在门槛上,时不时投来热切的目光。

关注对象是徐迟,徐迟却不为所动。

周岐观察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儿意思。

正吃饱了搁院子里晒肚子,两位婢女愁容满面地打主屋里出来,边走边议论:你真的到处都找过了?

找过了找过了,连床底下都看了,人影儿都没有!

昨儿睡之前,我还去房里挑过灯芯,那时候还在呢。

是啊,真奇怪。

两位小姐姐,你们说什么呢?姜聿的注意力瞬间从馒头上转移,八卦地凑上去,谁不见了呀?

他顶着张幼齿童颜,极具欺骗性,除开任思缈,能唤起绝大多数雌性动物的母爱。

那两位小婢女一看他那巴巴的笑脸,心就软了,一人一边扯弄起他的头发来。

偷偷告诉你啊,二夫人失踪了!早饭之前就找不到人影了。

是的,不知道是跑了,还是被人掳去了。

苏氏失踪?

徐迟与周岐对视一眼,第一反应是那对狗男女趁夜私奔了。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满整个朱家。

一时间人心惶惶,朱老太太与闵氏坐镇堂中,遣家仆四处寻找,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近晌午,无人带回有用的消息。闵氏一介弱质女流,朱老太太病后刚掌家不久,六神无主之下竟急得低声抽泣起来。朱老太太强撑病体,疾言厉色:哭什么哭?遇见什么事儿就只知道掉金豆子!人只是不见了,又不是死了!

朱逍睡到日上三竿才出房门,溜达到主屋,见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对劲,不免出声询问:怎么了,一个个摆着张奔丧脸?

闵氏抽抽搭搭地与其说明原委,朱逍顿时惊掉手中茶杯,面色大变。

夫君?闵氏察觉异样,温温柔柔地拿手帕替他拭汗,夫君你怎的出这么些汗?可是起来穿得多了?

朱老太太瞧出一点端倪,冷声道:蓉儿失踪,老大你可是知道些内情?

朱逍不答,粗暴地拍开闵氏的手,转身撩起长袍,拨开众人,急急忙忙往外狂奔。

夫君,逍哥哥你去哪里?闵氏不明所以,提着裙摆跟上,夫君等等妾身,妾身与你同去。

于是朱家人一拥而上,全都跟去察看。

NPC们一个个都演得如此真情实感,徐迟这群特邀观众当然不能不赏脸围观。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转过后院的人工湖,来到一间上了锁的大屋。大屋外有铜鼎,鼎内烧着三炷巨大的香,今日无风,三道笔直的烟雾直冲云霄。

夫君,你来祠堂做什么?闵氏有些畏缩,她向来不喜欢来阴森森的朱家祠堂,平日里除了老爷忌日,她几乎从不踏足此地。

朱逍这会儿压根听不进旁人的话,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抖着手哆哆嗦嗦地开锁,他汗如雨下,戳了老半天,愣是对不准铜锁的锁眼儿。

没出息的东西,还是我来罢!老夫人每个字音里都透出恨铁不成钢,她狠狠踹了一脚长子的屁股,劈手夺过钥匙,开了门,头一个踏进去。

徐迟眼皮一跳,预感到即将有事发生。

哎呀我的乖乖!

朱老太太一声呜呼哀哉,不知在门内看见了什么,忽然两眼一翻,往后仰倒,撅了过去。

老夫人!

阿婆!

娘!

混乱中,闵氏伸手接住朱家主母,两人跌作一团。

场面一时失控,顿时人仰马翻。闵氏打绰约人影中瞧见装着祖宗排位的大小神龛,目光缓缓下移,触及染血的蒲团,凌乱的衣衫,以及一只她亲手做的暗红绣花鞋。

啊她忽然惊叫出声,面若金纸,食指颤抖着指向前方,蓉蓉妹

朱逍后脚进门,如遭雷劈般钉在原地,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撑地急急后退,他口中念念有词,双眼也失了神采,似是惊吓过度。

周岐徐迟冲进祠堂。

只见飘荡的灵幡之间,横亘着一具衣不蔽体的女尸,绯色衣裳被撕扯成碎布条散落各地,尸身的完整度极低,主躯干上遍布深刻的刀痕,东边一只手臂,右边一条腿,头颅滚落至门后。

阴暗的祠堂内有股久不见光的霉味,混合了浓烈的血腥味与香火味,有人捏着鼻子呕吐起来。

徐迟与脚边那颗头颅面面相觑,苏氏惊骇的杏眼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她凌乱的发髻上,插着一只新鲜的槐树枝,乌黑的发间,点缀着零星白槐。

奇异的槐香冲破血味,丝丝缕缕侵入鼻腔。

头颅旁边,躺着一把劈柴的砍刀,砍刀卷了刃,一半是锈,一半是血,刀柄上缠着一绺颜色浅淡近乎于棕的长发。

命运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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